前行的每一步都像走在过往的回忆中，周围的景色似静未静，在一瞬间与过往重合。
澜息知道这是一片由法术造就的巨大幻境，于是在前进时格外小心。
“叮叮当~叮叮当~”
伴随着少女清脆的笑声，其腰间的铃铛叮铃作响。
“小溪，来追我啊。”
澜息闻言，心脏猛然阵阵抽痛着。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保持清醒，可那欢快的铃铛声已经离他越来越近，直到少女走到他跟前。
“小溪，你长大了呢。”
少女还停留在七岁时的样貌，天真地望着眼前高大的男子。
旁人似乎看不到她，她就像一只快乐的精灵在林间翩翩起舞。
澜息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却被少女灵活地躲开了。
“小溪不可以触碰我哦~不过我可以带你去个地方，在那里我们说话会方便些。”
少女伸出手向他撒下一把花瓣，花瓣落在澜息身上慢慢形成迷雾将其团团围住。
旁人不知所以，只见澜息捂着心脏痛苦地抽搐，随后便倒下陷入了昏迷。
万顷立刻上前查看，把脉也未见异常，只是比往常虚了些。
尹祯伸出手探其鼻息，还好还好，“他似乎是睡着了。”
“站着也能睡着?会不会是最近太过于劳累了?”
万顷不理会他的喃喃自语，放下澜息的手便起身离开，朝其他人示意无碍。
“少主只是劳累过度才导致昏迷，既然如此便在此处稍作休整，补充体力。”
尹祯一听，立马来了精神。
“我看这林子里有不少野兽踪迹，随便打几只野兔野鸡什么回来就能做顿大餐。”
万顷并不赞同他的话，“此地是由幻境所化，真真假假混杂其中，若是随意食用这里的野兽，后果如何便实难预测。”
闻言，尹祯就像泄了气的气球，蔫巴巴的。
“我们身上有压缩干粮，便吃这个吧。”
尹祯看着口袋中硬不拉几的干粮饼，食欲淡淡。
同时又不由得一阵后怕。
“每次吃这个我都感觉我的牙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迟早都要被这玩意把我这一口好牙硌坏！”
虽是抱怨，但为了填饱肚子尹祯还是老老实实地抱着干粮饼努力啃着。
真难吃，不管吃几次他都不会更改这个想法。
......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澜息就这么看着她，心中似有千言万语。
他濡了濡唇，轻声应下。
“嗯。”
“那小溪有没有想小乖呢？”
小女孩双手背后，朝他歪头一笑。
澜息心中很不好受，看着她愈发明媚的笑容，他只觉得阵阵心痛。
“日思夜想，无一日停歇。”
小乖的一头金发如旭日照耀，皮肤白皙如雪，生的一副洋娃娃面孔，像极了西方童话书中所讲的小精灵。
“小乖也很想小溪，很想很想。”
她将他引至一处深林泉水边，笑眼盈盈。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还记得吗？”
澜息眉眼含笑，“怎会不记得？”
“那时的你就是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我在这里为你擦洗身体，你还泼我一身水。”
小乖调皮地向他吐舌头，俏皮地模样还如从前一般。
“你还凶巴巴地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小息，你却一个劲地叫我小溪。”
澜息觉得那一幕就像昨日一般，他第一次为女孩子洗澡，也让他脸红不已。
“我说你一点都不乖，你非说你最乖，还让我叫你小乖。”
说到这，澜息嘴角的笑意更甚。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笑容。
细数时光，竟已过了数十年光景。
可她还和曾经一样，一点未变。
“小溪，我见你身边多了位漂亮姐姐，她的灵魂也非常漂亮。”
澜息细想，她说的应该是雪瑛。
“你喜欢她吗？”
被这么一问，澜息并没有立刻回答。
见他沉默，小乖又说：“那位姐姐快要死了，你会伤心吗？”
伤心?自母亲死后，他便不会再因为谁的故去而悲伤。
“若说是悲伤也不至于，我想更多的会是觉得惋惜，她的情感太过于沉重，我与她......终归是不合适。”
小乖清澈明亮的双眼，似要将他看穿。
“小溪，你在说谎。”
少女的声音淡淡，却不失孩童的天真。
“你分明是喜欢那位姐姐的，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她痛苦地死去?”
“明明......你的心在难过......”
澜息感受着她手指触碰的地方，那正是他的心口。
难过么......上位者绝不会轻易展露自己的情绪。
“你还小，不懂大人之间的情爱，哪怕互相喜欢也不一定会在一起，两看相厌也会合为金玉良缘。”
人世间的情爱，哪里就能三言两语说得清?
小丫头似乎很不能理解，皱着苦瓜脸歪头看着他。
“若失去了真爱的人，小溪会流泪吗？”
澜息垂眸，眉宇间浸染出愁丝。
“我想......那是自然。”
当年母亲之死，他的眼泪就像不要钱似的流，丧母之痛是他此生最不能释怀的。
小乖甜甜一笑，随即指着自己眼睛说道，“小乖不能难过，也流不出眼泪。”
澜息心口微窒，是吗？她竟是无泪之人。
原先以为她爱笑，没想到竟是无泪。
他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宽慰道，“小乖笑着就很美，若是哭了就不好看了喔。”
小丫头在纯真美好的年纪，不施粉黛便已是最美。
他这般哄娃娃的口吻对小乖很是受用，见她依旧笑着便心安了许多。
“小溪，你喜欢天上的星星吗？”
小孩子的思维就是跳跃，突然就扯上星星了。
但是澜息依旧很耐心地回答，“喜欢。”
喜欢，但不敢去仰望。
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告诉他，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死去的每一个人变成的，他们会永远地守护着地上的亲人朋友。
每当他仰望星空，都会心生胆怯。
澜息无奈笑笑，自己向来都是这么怯懦之人。
小乖见他心事重重，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
“小乖要变成星星了喔，小溪会每天都看星空吗？”
这句话无疑是在告诉他，小乖要死了。
他紧张地将小乖抱进怀里，力度却又十分克制，生怕弄疼了她。
“小乖不要变成星星好不好，小溪会难过的。”
他的语气染上哽咽，只有紧紧抱住怀中的人才觉得真切。
上天总要夺走他所珍视的每一个人，不给他任何松口的机会。
小乖回抱着他，“小溪不要难过，这是小乖自己选择的路。”
小丫头的眼睛忍得通红，却又无泪。
“我知道小溪的计划十分凶险，与你共处的十三年，虽无言，却是幸福快乐的。”
“我一直附在你的玉簪上，陪伴你长大。”
看着小小的他从稚嫩走向成熟，看着他从无虑的孩童长成忧虑的大人，看着他有了心爱的女子却又不敢袒露心意，看着他为了复仇一步步设计。
“我竟不知，你一直在我身边。”
母亲死后，小乖便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中，无论问谁也不再记得她的存在。
大家都说那是他的梦，让他不必当真，可是只有他知道，那根本不是梦。
小乖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即便再也看不到她，她也活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如今短暂的重逢也只是向他告别，还是永久的告别。
“我本是圣阿加纱学院内多拉教堂的往生精灵，窥知人类灵魂色彩，也为将死之人送上最后的赐福。”
“我长不大，从出生起我就是这样。”
“赐福的精灵是不能哭的，我们要笑着为每一位死去的人送行。”
澜息这才明白为何她是无泪之人。
“十三年前多拉教堂被毁，我偷偷逃了出来，实在跑不动了就躲在这片林子里休息，有很多坏人觊觎我的能力，我不能让他们得手。”
“一路逃亡到东大陆，还好遇到了你，你并没有害我，还为我清洗身体。我看到你的灵魂是漂亮的海蓝色，是十分罕见的灵魂颜色，便想要留在你身边。”
澜息不在意自己的灵魂颜色，即便是黑色也无所谓，此刻他只想留住她。
小乖继续说着，“陪伴你长大的这些年，你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从前我只与死物打交道，便也不了解人类的情感，是你带我看到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那么多鲜活美丽的灵魂。”
“这个秘境的主人拥有十分强大的梦境魔法，借助他的梦境之力我才得与你重逢。我知道你的计划究竟多么危险，所以我想帮助你。”
“很抱歉，你母亲去世的时候是我擅自做主接引了她通往极乐世界，她非常爱你，临走时还与我同说这个世上她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你。”
小乖还记得当时那位夫人依依不舍的模样，她的灵魂当真是美丽，是晶莹剔透的宝石蓝。
“我若是走了，息儿在这府中的日子恐怕是愈发难挨，他又向来乖巧懂事，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我这一去，竟是永别，息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那时的小乖只是按照规矩为逝去的生灵赐福，望他们在来世时迎来美好的新生。
“你的母亲还与我说你不喜欢星星，因为星星是由死去的故人化作而成。”
“我不是不喜欢星星，而是惧怕，我不愿再看到任何我珍视的人离我远去......孤身一人在这世上，唯有恨才活得下去。”
澜息眉眼里的落寞，小乖都看在眼里。
她模仿他哄他的样子，轻轻摸摸他的额头。
“小溪，人死了并不可怕，我看过太多的死人，他们走的时候会哭，会伤心，但是有的又会笑，起初我并不明白。”
“在这十三年的相处中，我渐渐明白了。人死时会哭是对亲人朋友的不舍，对世界还存有美好的怀念，而笑，是他们明白死亡并不是人生的终点，他们化作了星星也会永远陪伴着自己所爱的人，还有值得期待的下一世，那会是新的开始。”
澜息笑了，小丫头学着大人说话的口吻安慰着已过及冠之年的他。
见他终于松开眉头，小乖也跟着笑了。
她的笑永远那么甜美，温暖着每一个生命。
“小乖要借助梦境之力完成献祭仪式，赐福精灵可以生命化作神器，助你完成复仇计划。”
“不，不可以！”
澜息拼命想要抓住她的手，却什么都抓不住，所有的一切都似流沙一般从他手中流逝。
“仪式早在你见到我的时候便已开启，将你带到这里又说了这么多的话，只是想再多与你相处一段时间。”
“小溪，你给予我的不仅是十三年的朝夕陪伴，更是让我了解了人类的喜乐哀愁。赐福精灵只有真正与人类共情后才算是真正的赐福精灵，如今我也有了人类的情感，你哭时我会难过，你笑时我会开心，我相信我们的相遇从不是意外。”
“以后你要多多抬头看看星空，总是朝着你一直眨啊眨的那一颗就是我啦！”
小乖的身影逐渐虚化，他再一次感受到深深地无力感。
他的一生都在失去，成长的道路上失去总比收获多。
“小溪，你的人生会很美好的！”
最后，她的身影再也不见，世界安静得不像话，他的内心也空了一角。
“莫失莫忘......”
他的怀中多了一台古琴，那边是小乖以生命所化。
也只有小乖记得他不喜剑法，幼时他最爱也最擅长抚琴。
只是生在剑术世家的澜圣家，学剑才是众望所趋。
于是，他搁置了琴，拾取了剑。
如今，他又失去了小乖，重抚了琴。
既失又失，便是他此生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