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周莉内心浮现久违的暖意，看杨曙的眼神也多出一抹讶然。
几曾何时，她想让女儿重新认识世界，让她感受社会的包容性，感受人的善意。
但到最后，一切善意、帮扶、援助、关照……统统坍缩为一物。
——可怜。
这孩子真可怜，这么小就不能走路了。
这位单亲妈妈真可怜，余生可怎么办呀。
给您介绍了新的相亲对象，或许能让可怜的家庭变好一些。
您的女儿如此可怜，为何不买一只宠物陪她呢？
您的女儿很聪慧，而且懂事得有些可怜……
在“可怜声”的裹挟下，女儿被同化感染，认同社会给予自己的身份，却又在寻找反驳之道。
在自我消耗中沉沦，身为“可怜人”却想要撕碎“可怜”的概念。
但眼前的孩子不同，他说了幸运。
周莉从恍神中清醒：
“谢谢你，现在，去看红红吧。”
杨曙跟在莉莉姐身后，目光扫过复健器材，看到束带上淡黄的汗渍，心想小女娃还挺有劲。
“咚咚——”
敲响房门，莉莉姐开口：
“红红，新的家教老师到了。”
两秒后，屋内传出稚嫩清脆的女音：
“请进。”
房门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颇具少女风格的房间，花床、田字窗、草莓地毯、旋转音乐盒。
以及天花板垂落的束带和轮椅。
莉莉姐简单介绍了几句，然后下楼烧水泡茶，给两人独处的时间，这是杨曙计划的一部分。
来家教前，杨曙做了一些功课，毕竟裴剑红情况特殊。
而莉莉姐请自己来，目的也并非“知识”，更多的是希望女儿重新振作。
那么，第一堂课不学东西，先从了解彼此，交个朋友试试。
只有让裴剑红认可自己，才能让她接纳后续的“观点传输”。
就像看恋爱小说一样，需要先树立主角人设，明确主角目标，增强代入感，尽量将女主刻画得讨喜，发糖时才有“高甜”效果。
凭借【男神勋章】的好感度buff，以及【助人为乐奖章】的亲和力buff，杨曙有信心和小剑红交朋友。
而且刚才莉莉姐介绍时，裴剑红句句有回应，气质乖巧且恬静，长相白净可爱，属于精致小萝莉类型。
大抵是好沟通的类型。
于是，杨曙与裴剑红并排坐在床沿，以此拉近距离：
“听莉莉姐说，你喜欢画画？”
“嗯，我在p站上画色图。”
“？”
等等，感觉哪里不对劲。
杨曙神情微变……是我想的那个吗？
他开口试探道：
“哦，你说的是那种提供线稿，让小朋友涂颜色的网站？”
拜托了，小孩哥，你快回答是。
“啧。”
裴剑红咂嘴了，她竟然一脸不屑地咂嘴了！
“其实我算半个艺术生，”杨曙说，“我们可以交流一下画技。”
“想看色图就直说。”裴剑红小嘴一勾，“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
“？”
杨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不是，现在小学生这么早熟吗，在你妈面前明明不这样啊。
“不该问的别打听，小鬼还要上画面了？”
杨曙露出讥讽的嘴脸，欲以矛还矛，我堂堂市重点高材生，能被你呛一口？
而且，哥有挂！
拥有读心的能力，胜利是理所当然事情。
【哼，又一个自以为是的阿凡提，想让老妈爆金币，装作很专业的样子……】
【好想一拳打爆蓝星】
小剑红，怎么能说自己的妈妈是驴呢？
杨曙略作思索，心想这女娃心里有高墙，本能的抗拒外人，有点难接近啊。
有点问题，但是不大。
“我妈给你多少钱？”裴剑红忽然发问。
“两罐红牛，”杨曙答非所问，“你打算给我多少钱？”
“我为什么给你钱？”
“因为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这是一场收费咨询。”
杨曙改变策略，决定换个方法获得小鬼的信任——开挂！
统子，启动！
“我是专业的，能洞察人心所想所念，就比如你现在……想拆穿我的伪装？”
杨曙眉头上挑，等待对方回答。
裴剑红呼吸一滞，虽然被说中了，但想来瞎蒙的概率较大，便嘴硬道：
“不，我想的是踢你一脚。”
“……”杨曙沉默。
“真逊，你听不出来冷笑话吗，膝盖残疾者踢人……”
好好好，讲地狱笑话是吧？
而且，她似乎没有莉莉姐所说的“敏感”，毕竟都能开自己玩笑。
杨曙决定激进一些：
“你觉得，你自己和我有什么不同之处？”
如果她回答残疾，证明她的确有直面伤痛的勇气，莉莉姐有些担心过头了。
倘若回答其他的，比如性别、身高、年龄之类的，说明她仍在隐藏，实际上内心脆弱。
或者说谎，但这毫无意义，【心声】才是答题区域。
却不料裴剑红两手一撑，两眼放空地望着天花板：
“没什么不同，人都一样。”
【人生无意义】
“原因呢？”杨曙略微皱眉，怀疑小鬼的状况比莉莉姐所想的更糟糕。
裴剑红没回答，却反问杨曙：
“你认为自己在社会中扮演什么角色，有何意义？”
不是，这话怎么会从你的嘴巴里讲出来啊？
哦对了，莉莉姐说她喜欢研究哲学，某些身残志坚的名人也有类似的行为。
比如韩时秀，他坚信苦难造就人才，相信多灾多难的自己必成大器。
杨曙思索后回答道：
“我在社会中的角色……应该算即将小有成就的普通人，让自己快乐，让在意的人平安幸福，是我的意义。”
裴剑红轻蔑一笑：
“那社会由什么构成？”
“人，以及人延伸出的一切。”
“维持社会的原始秩序是什么？”裴剑红追问道。
面对早熟且在某一领域知识丰富的小鬼头，杨曙实在没脸查百度，于是硬着头皮思考，并答道：
“应该是……道德？”
最初的社会，由人与人的交流链接形成，最初的约束，应该就是人性道德吧？
裴剑红说道：
“是啊，道德为社会根基，是维持建筑稳定的重要架构，但如果……道德本身是虚伪的呢？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严于律己，宽于待人；这些道德的黄金标杆象征着高尚与无私。
“但人类思维具有目的性，人的一生都在制定目标，然后完成目标，当我们践行‘道德标杆’，对社会来说是无私的，但内心却希望他人以同样的‘无私’对待自己。
“那么问题来了，无私者的行为出于私心，是不是一种道德悖论？”
裴剑红盯着杨曙：
“道德无标准，却有理想标杆，如果标杆都是歪的，那建立于道德之上的社会，不过是虚假之物。
“杨家教，你意识中的社会不过人类搭建的虚假舞台，你的舞蹈没意义，人生也是。”
“所以我说，人与人没什么不同，反正都没有意义。”
至此，杨曙确信了。
这家伙是个虚无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