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刚抬头想要回话，却见遥渺渺继续走近他，两人的距离已只剩一步之距。遥渺渺没有说“平身”，并且显然还在气头上。
霍光不敢起身，又不敢和遥渺渺接触，只能膝行着向后退去。
一步一步，他膝行向后，雪地上留下了一个个膝盖的凹痕。
一步一步，她缓步向前，每一步都踩在他留下的膝盖凹痕上。
他一退，她便一进，一步之距，她垂眸挑衅，他仰望臣服。
“我为什么不能拒绝？”遥渺渺刻意脚步缓慢的向前，一步一顿的逼近道：“是因为神权？君权？还是父权？”
霍光回望着遥渺渺紧盯他的目光，嗫嚅着唇齿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霍光的印象里。
遥渺渺虽然贵为仅次皇后的夫人，哪怕汉武帝对她宠溺到允许她坐在皇座之侧听政。
那是连皇后卫子夫都未能得到的待遇，可是遥渺渺却从未对人疾言厉色过。
遥渺渺过于娴静温和，一直不争不抢，汉武帝给她的她拿着，汉武帝不给她的她从未争取，甚至连自己的哥哥她也从不关注。
北巡之行，卫青领军，自己的哥哥李季就在卫青帐下为斥候。
本来遥渺渺让凝萃宣他时，他还以为遥渺渺会让他将李季找来，可遥渺渺问了他许多穿越时空的问题，就是没提到李季一句话。
以至于让人觉得遥渺渺这个人失了真，就像只是一个身影如海市蜃楼般明明近在眼前真真切切，但去追寻靠近之时，又永远都是远在天边影影绰绰。
此刻，遥渺渺动了怒，就像是幻觉突然成了真实，工笔美人瞬间长出了血肉，灵动鲜妍。
遥渺渺停下了逼近的脚步，霍光却舍不得再退。
她停了，他也停了。
霍光握紧了自己的手，唯有如此，他才能克制着自己不去触碰遥渺渺。
他颤抖着，不知为何，急切的想要通过指尖的触感去验证眼前遥渺渺的真实。
“轩辕皇帝乃我华夏人文初祖，是祖先神，因此我必须虔诚祭祀，这是神权，我该跪拜祈祷对吗？”遥渺渺缓缓道来，嘲弄的望着霍光。
“陛下乃是大汉的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是君权，我该心悦臣服对吗？”遥渺渺挑了挑眉，话语中已带了冷意。
“陛下是我的夫君，孟子曰以顺为正者，方为妾妇之道也，所以我该无条件的顺从自己的夫君，冠以夫姓，抹去本名，成为附属，这是父权，我该俯首为奴对吗？”遥渺渺声音逐渐转冷，轻蔑的看着霍光。
早在霍光跪地之时，周边巡逻的将士便刻意避开靠近此处，只敢远远的巡视，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霍光越听心中越是惶恐，他懂了遥渺渺为何拒绝代行皇后之职，只是依旧想要劝遥渺渺接受汉武帝的安排，小声的道：“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我们需敬畏神灵，应效忠君王，女子该贤淑顺从。”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便是对的吗？”遥渺渺将手中的暖手炉砸在霍光的身侧，挑唇笑道，“说起孟子，我记得霍大人字子孟对吗？”
霍光明知道遥渺渺今夜说的话有多么的离经叛道，若传到汉武帝耳中，先不论质疑神权和父权，单单质疑君权，就足够让汉武帝动怒了。
可是他就是想听下去，而不是自己去胡乱的揣测。
就像遥渺渺讲的那个穿越时空的故事，他总觉得心中有什么正在破土而出，那是他无法靠自己揣测和猜想的。
他甚至需要竭力克制自己的呼吸，才能努力保持自己外表的冷静平和。
这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霍去病。那个声名鹊起神话一般的人物，就那么突然的出现他的家门口。
他说他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他说他要带自己到长安，到皇宫。
然后他的人生从此翻天覆地。
而现在，他有了同样的预感。
“是，微臣字子孟，家父之前不知道冠军侯的存在，一直以为我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霍光定定的仰望着遥渺渺，一如小时候的他仰望着霍去病。
“孟这个字很有意思呢！子在器皿之上，意思是指家中的第一个孩子，有长子长女之意。我听说这个字来源于古人吃首子的习俗，幼子盛放于器皿之中，以供人食用，谓之宜弟。霍大人学富五车，想必对这个典故并不陌生吧！若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便是对的，那么霍大人是不是该一出生就被分食？”遥渺渺轻轻一挑眉，嘲弄之意更甚。
在人生最脆弱，甚至连眼睛都无法睁开的初生时候，被放入碗碟，被烹饪，被分食。
宜弟且宜家，除了自己被牺牲。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饶是霍光经历过与人生死搏杀，也不禁胆寒。
“为什么吃首子没有被保留，是因为吃首子本身就是随着父权制兴起而形成的，吃首子是男子为了更大程度的确保自己所养育的孩子是自己血脉。伴随人类从多妻多夫的母系对偶制婚姻转变到了一夫多妻和一夫一妻的父权专偶制婚姻，男子通过父权体制的建立和完善实现了对女性的控制，从而锁定了首子的父亲。吃首子开始弊大于利，人类就开始不再遵守了不是吗？”遥渺渺抬头仰望苍穹，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苍穹仍是一片黑暗，无星无月。
“害怕天道无常，受限于人力终有穷尽之处，所以人类祭祀鬼神，妄图以此取悦鬼神，来获得上天恩赐。你们说这是自古如此的神权。”遥渺渺情绪已平稳了下来，徐徐道来。
“明明是不敢为天下先，却将懦弱视为忠诚，将盲从看做智慧，屈从于权威，以求通过人身依附于上位者，从而苟活于世，人类沾沾自喜称之为中庸之道、处世智慧。你们说这是自古如此的君权。”明明是嘲讽的话，遥渺渺却眼含悲悯。
“男子无法确认子嗣是否是自己的，所以你们创造了父权体系的专偶制。建造限制女子行动的院墙，打造禁锢女子的思想枷锁，折断女子的羽翼，让其只能依附男人而活，人类谓之女德。男子从而弥补父系传承里的生育缺陷，保证自己的血缘传承。你们说这是自古如此的父权。”
遥渺渺轻抚着身上男子服制的斗篷，军队不准女子随军，所以哪怕她已仅此皇后依旧要穿男子服饰：“你们众志成城的废除了吃首子，却笃行着九代洗女，真的是虔诚吗？是文明的发展吗？不过是利益的驱使罢了。”
遥渺渺突然想起了穆谷瑶，想起了穆晚秋，想起了傅童心，还有史书上无数被“氏”一字吞噬掉名字的女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宜室宜家，唯独女子被牺牲，献祭自己所有的光华，得来父权一个轻飘飘的贤惠虚名。
这才明白，原来有些事物，延绵几千年依旧从未断绝，甚至于更隐蔽，更变本加厉。
不断疯狂衍生的父权制已然成为了庞然巨兽，要将女子吞噬殆尽，凡是试图反抗、试图挣扎，甚至试图逃离者，他们就会举起单方面约束女子的道德准则，口诛笔伐，甚至杀戮。